《《《《 賣掉自己的家 》》》》據說我很小的時候,我們不停的搬家,有時候箱子裡的衣物還沒全部取出來,又要搬家了。但這些無根的遷徙我完全沒有印象,四歲那年,終於有一個安定的居所,父親抽到了公家宿舍,那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個家—— 二層小樓,還有個小小的院落,種植著梔子花、桂花、石榴、桑樹和葡萄。我和鄰居的同伴們穿過一家又一家的餐廳和院子;在自己家和別人家的樓梯上上下下奔跑著;在村子廣場的草地為男孩們的壘球競賽吆喝加油,就這樣剪去了長長的辮子,進入了國中。 公家宿舍後來變成了我們自己買下的不動產,母親的育嬰事業蒸蒸日上,需要更大的空間,有一天父親宣布:「我們要搬家了。」那時我剛考完高中聯考,「不負眾望」的落榜了,成為家人的羞恥印記,可以搬離這裡真是太好了,一點惆悵也沒有。為了支付新家的房價,必須立刻將舊家出售。還沒有房屋仲介的年代,只能委託「掮客」,掮客的樣貌各有不同,有時候是鄰居大嬸;有時候是市場阿桑;有時候是小學老師,帶著形形色色的人來看房子,但都沒有什麼成效。於是又登了報紙的分類廣告,打開報紙總覺得廣告實在太小了,怎麼會有人看得到呢? 新屋繳款的期限愈來愈逼近,父母的眉毛壓得愈來愈低,半夜裡能聽到父親起身踱步,在客廳裡一圈一圈的走著,困獸的聲息。 終於有一天,父親不再歡迎掮客,決定自己的房子自己賣。找到一張全開紅紙,研了濃濃的墨,寫了一個大大的「售」字,底下是電話號碼,貼在臨廣場的窗上,人來人往都能看到。 「欸,聽說我們村子有人貼了好大的『售』字,超誇張的。」同伴笑著說,已經是少女的我面無表情:「是我家啊,哪裡誇張?」 鄰居老奶奶遠遠指著我家窗戶,問身旁的人:「那是個什麼字呀?老眼昏花看不清楚。」旁邊的人回答:「是個『售』字呀。」「什麼?」老奶奶非常驚訝:「誰過壽呀?這麼鋪張。」冷面少女我本人正好經過,幽幽回答:「沒人過壽呀,奶奶,我家賣房子。」 有時候我自己在廣場上看著那扇窗,也感到懷疑,這樣真能賣房子嗎? 然而,詢問電話還是來了,滴鈴鈴的響著,父母親都在忙碌,弟弟年紀還小,我刷地一下子接起來,結結巴巴的報了坪數、格局、屋齡、屋況,恨不得趕快說再見。怎麼這麼遜呢?幾次之後,決定力圖振作,好好介紹這幢守護我童年的小樓。 「這是兩房兩廳,一廚一衛的兩層樓,還有一個充滿陽光的小院子,冬天一到,鄰居都來我家借太陽曬被子呢。樓上的兩間房是臥室,和樓下的客廳、餐廳分離,就算有客人來,也不會互相打擾,而且每個房間都有大窗戶,視野很好,可以看見山上的竹子和相思樹喔。後門雖然小小的,可是一出去就是廣場,廣場上的草地可以打球,也可以騎腳踏車⋯⋯」聽的人有了嚮往,說的人也添了離情愁緒,這就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,是個如此美好的居所,也是我即將失去的家。 還沒開始寫作的時候,我就知道自己很會說故事,說著好故事,賣掉了自己的家。 《《《《住在工地的日子》》》》 說著精采的故事,十四歲的我賣掉了自己的第一個家,解決了沉重的經濟壓力,於是,我們準備搬家了。 確定了再也無法擁有這個家,真正的離情別緒才洶洶而至。 站在陽台上和鄰居同伴們打手語的午後;鑽進鄰居家堆滿課外書的廁所閱讀;樓梯下方小儲藏室是我陰涼的庇護所;後門直接通往廣場,那一排防風林是我們玩家家酒時,想像的城堡。 聯考前的一個多月,媽媽把我安置在他們的眠床旁,那裡鋪了一個床墊,放滿了我得努力讀完的參考書與試題,每一天,除了吃飯,我就駐守在那裡。讀到眼睛痠痛,累得再也不能支持,便倒身入睡,睡醒了,洗把臉又繼續讀。臥室的窗簾恆常是降下的,隔絕了炎暑與陽光,也隔絕了我的時間感,就這樣沒日沒夜的,一盞小燈陪著我的最後衝刺。雖然,這樣的衝刺對我的聯考成績並沒有什麼幫助,卻已經考出了有史以來的最高分。因為搬家,我得收拾起這一方聯考戰場的遺跡,不免有些傷感。父母親卻沒有傷感的餘裕,因為有個更結實的難題撲面而來了—— 在我們與買主訂好交屋時間之後,發覺新房子工程延宕,無法準時交屋了。 於是,我看著大人們展開一連串的協商與談判,最終得出的結論是:因為買主必須準時遷入,我們只好如期遷出,住進毛胚屋的工地裡。(編按:「毛胚屋」代表一些只完成了初步架構及房屋灌漿工序的建築,室內只有最基本的隔間) 我們住進的工地沒有水電,工人幫我們拉了一條電線,夜晚來臨時,便點亮一盞巨型燈泡。而且,那並不是我們的新家,而是新家的隔壁,我們暫時棲身,工人會趕工將新家的工程做完。也許因為父母親都當過難民,他們隨遇而安的韌性夠強,牙一咬,就搬家了。我記得曾有鄰居提議,可以先把家具搬到工地裡去,我們則分住親戚或朋友家。 然而愈是在艱難的時刻,家人的情感愈凝聚,我們還是堅持要住在一起。說真的,住在工地這樣有趣又刺激的經歷,誰想放棄啊? 住進工地之後,所有的家具都隨意堆放著,沒有客廳也沒有臥房,廚房沒瓦斯,浴室沒有馬桶,我們全家人挑了最大的一塊空間,放上幾張床墊,睡在一起。每天都在施工的噪音與飛揚的灰塵裡過日子;用一個大同電鍋料理所有的食物;要養成按時大小便的習慣,因為一天只有幾次能去另一幢尚未賣出的公寓裡借用洗手間。然而,對我們來說,最大的挑戰卻是沒有門。我們暫住的四樓公寓沒有門,連樓下進出的大門也沒有,完全是門戶大開的狀況。父親將我和弟弟的鐵床床架擋在門口,想像著能給闖入者一些障礙,然而這並不能安慰我和母親的恐懼, 於是父親從街邊撿回一顆人頭,應該是美容院丟棄不要的,我們為她畫上林投姐的妝,放在鐵床架上,再用手電筒照著她,做為我們的守護者。每夜興奮的等待著闖入者發出魂飛魄散的恐怖叫聲。 常有人來探望我們,他們送來豬油,我們便吃豬油、醬油拌飯;他們送來大西瓜,我們翻找出西瓜刀將瓜就地正法;他們帶來一顆球,我們就在人車稀少的巷子裡玩躲避球。 住在工地的那個暑假,我的人生也掛著「施工中」的牌子,卻是一段逸出正軌的歡樂時光,讓我覺得困難啊什麼的,都只是過渡時期,一切終將變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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